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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嫱」
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也喜欢看大雁。
你要问我为何喜欢这种颜色,因为大雁也是黑的嘛。
不知怎么我总是厌憎那刺眼的红,总感觉鲜亮的外表之下,也许隐藏着血的腥。我只喜欢大雁,只喜欢黑,它们是这样地深沉,这样地宁静,这样地与世不相争。
你看那大雁水中游,多自在。
你看那大雁天上飞,多自由。
当我弹起我怀中琵琶的时候,它们就引吭高歌。当我诉说烦恼委屈的时候,它们就生气地振动翅膀。
有时候它们也淘气。当我到香溪洗脸,呆呆地欣赏自己绝世容貌的时候,它们就游过来,用小小的爪子把我水中的艳影划拉得支离破碎。我托着腮帮看着它们,仿佛觉得它们在和我对话。大雁说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说我叫王嫱啊。大雁说你今年几岁了呀?我说我十六啊。大雁说你这么好看,有没有男孩子追你呀?我羞羞一笑说多着哪,像我这么知书达理心肠好,琴棋书画样样精的青春美女,南郡的男孩哪个不喜欢我啊?只不过,我要挑一个中意的,他要英俊帅气理解我,真心对我好。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比我大,最起码,要比我小一岁吧,哈哈。大雁说哟,小妮子还真不知羞啊,哎呀有人来了我们可走啦!
我猛然惊醒,转头一看真是的,弟弟慌慌张张往这边跑来了。
怎么啦王飒,干什么这么慌张?我问。
官差要抓我!弟弟喘着粗气,姐,快让开!
王飒,你敢抗旨吗?再跑,就把你们全家满门抄斩!一队恶狼般的官差追来,为首那个大声喊嚷。
他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抓他?我挡在弟弟面前。
啊?……那官差惊呆了,想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美貌,愣了好久,看了看他的同样惊呆的手下们,才结结巴巴出下边的一些话:那个……那个什么,朝廷……要跟匈奴打仗,每家都得去一个当兵的……我们……我们也是不得已……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虚。
……走吧,咱们先到别家看看。那官差对手下们挥了挥手,回头叮嘱了我一句:你就是咱南郡的王嫱吧?冲你,我替你弟弟担待几日,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吧,兵还是要当的。唉,谁叫匈奴跟咱们打仗呢?咱都是老百姓,没办法呀。
我再次记住了“匈奴”这个词,大雁飞来的时候,就打它那儿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姐,我不想去打仗。弟弟抽泣着:好多我认识的人都去了匈奴打仗,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
好,咱不去。我替他擦去小脸上的泪水,安慰他:走,咱回家去。
「刘骜」
我乃当今太子。
我乃当今窝囊至极的太子!
我恨我的父亲,怕我的母亲。
这十五年来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儒家学术,我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就有充裕的时间来瞎琢磨,给我身边这些人的名字逐个进行分析。
父亲死了以后我知道叫汉元帝,现在的名字叫刘奭(shi)。取得真好啊,一个男人在中间,左边搂一百个女的,右边搂一百个女的,哪管过母亲和我的死活!
母亲的名字叫王政君。取得真妙啊,简直是她为人处事的完美概括!为了掌握朝政,不管什么事,她都要正着想一想,反过来再想想,光想叫她们王家的人掌握朝政,挟持君王!这不能全怪她。想当年我父亲当太子的时候还是个“刘大”,只喜欢一个叫司马良娣的小情人儿,那小情人儿得了病变成死马良娣了,他就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沾女人了。我爷爷找了五个宫女让他挑个喜欢的,当时我母亲穿了件大红衣裳显得特抢眼,他便不耐烦地随便一指说就这个吧!然后就和我母亲那个了。
然后我就出生了。爷爷美得跟老寿星似的,每天把我带在身边,见人就宣传我是他的皇太孙,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刘骜,想让我将来成为大汉王朝的千里马。可惜他老人家没多久就宣布告别了,我也从人见人爱的千里马变成爹烦妈训的窝囊马了。缺了个人还真是傲不起来。我日熬夜熬的,盼望着能有出头之日,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刘大”变成“刘奭”,战兢兢地每天面对母亲令我畏惧的那身红色,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恨不得跑到塞北和匈奴打他妈一仗,战死沙场算了!
皇上有旨:后宫空虚,皇嗣稀零,着选天下秀女以充后宫。钦此!掖庭令尖声宣旨。
这么多女人了,还选哪?俺的爹啊,I服了You!
「王嫱」
只是过了一夜,父亲的白发就添了这么多。
那官差又来了,他说王襄啊,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我总得交差不是。
父亲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眼神里布满血丝黯淡无光。
那官差说要不想让你儿子去打仗,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交一大笔钱当前线的军饷,来抵你儿子的兵役;另一个么,不说你也知道,朝廷派来掖庭令,要选秀女入宫,你家王嫱是南郡首选,要是成了秀女入了宫,那你儿子就永远不用再服兵役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想好了。父亲进里屋,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拿出一个粗布包,抖抖索索解开,里面哗啦啦露出一大堆成串的五铢钱。我不想让儿子去匈奴送死,也不会让女儿去进宫受那些活罪。
唉。那官差摇摇头,把钱包打上结,带走了。
我的眸中含满了泪水。
窗外,一只大雁雄叫,振翅高飞,卓然而过。
我忽然扔下琵琶,追出门外:喂,你不要走!
那差官诧异地止步回头。
我缓缓地说:把钱还回去吧,我情愿进宫去,当一名秀女。
哎,哎。那官差回过神来,喜孜孜地蹦进我的家门。
我的可怜的亲人们,我愿以自己的微贱之躯,去拯救你们,去拯救你们……
「刘骜」
她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也喜欢看大雁。你要问我为何知道她喜欢看大雁,因为大雁也是黑的嘛。她那衣服上左胸口绣着一只大雁,鼓囊囊想要飞翔。看惯了母亲身上那刺眼的红,初见这绝代佳人一身的黑,我立刻感到心痛。它是那样地深沉,那样地安静,那样地与世不相争。
不要说没有一见钟情,大人们不相信,十五岁绝对有!
鱼贯而入的千名秀女中我一眼便看中了她!这一眼使我马上得出一个结论:我以前见过的女人和现在见到的女人全是猪!
年方十六绝世的容华,让我心中发抖口干唇裂!
轮到她了,她冷冷地坐在那里,让黄门画工毛延寿替她画像。
那是天上降下来的仙女……
掖庭令硬着头皮走过来:太子,您还是赶快回去吧,皇上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
她叫什么名字?我指了指黑衣女孩。
这……他有些为难。
不说,是吧?我抓起他的领子:等我做了皇帝,第一个便杀了你!
太子饶命,太子饶命!掖庭令的脸皱成一根苦瓜:她,她叫王嫱。
滚。
掖庭令慌忙连滚带爬地逃到外屋,憋屈了一会儿,朝毛延寿屁股上踢了一脚:画画呢还是看人呢?认真画,听见没有!
「王嫱」
从进宫到现在,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心中忐忑。我美我自知,但无数双盯着我看的眼睛,都只是走马观花一样轮换,只有这双眼睛,仿佛一直都跟随着,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宫门深似海,这又是哪个好色的太监,对我产生这令人发笑的妄想,忘却了他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不禁抿嘴一笑。
他从内屋里趋着墙走出来,眼睛还盯着我,恰逢我不经意的一笑—他忽然轻声一“啊”,双腿一软,晕倒在地!
太子!负责选秀那个官儿慌忙叫道:来人,快随我把太子送到皇后娘娘宫里去!
这谁呀,心理素质这么差,我一笑哪有那么大的魄力。
—太子?
「刘骜」
啪!有人打了我一个耳光!
睁眼一看,母亲一身红衣,满脸怒气站在一旁。
母后。我哀叫了一声。
谁借给你的胆子?竟敢跑去偷看你父皇的秀女!你不想活,我还想!母亲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傅昭仪每天都在你父皇那儿吹枕头风,要你父皇废了我们母子,立她为皇后,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这个节骨眼儿上,小心还来不及,你竟然还跑出去给我闯祸!
我不管!我哭道:我要王嫱!我要娶她!
谁是王嫱?母亲侧目问掖庭令。
回娘娘的话,就是毛延寿今天画像的那个秀女。掖庭令小心翼翼地回答。你去把毛延寿给本宫找来,把那幅画也带来。母亲的话不容反抗。
是。掖庭令匆匆离去。
毛延寿匆匆赶来。
把那幅画,给本宫瞧瞧。母亲拂了拂红衣上根本没有的尘土。
毛延寿低头跪着奉上画轴。
真是个美人儿,怪不得大伙儿都这么夸她。母亲展开画轴欣赏着,微笑着,不牵动脸上的肌肉:来人,把那份儿名单给他看看。
宫女递给毛延寿一份名单。
我偷看了一眼,只见上面清楚地罗列着当初入宫的秀女们向毛延寿行贿的银两数目,没有王嫱的。
毛延寿大惊失色,叩头的样子像小鸡啄米:臣一时糊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慌什么?母亲笑着让宫女取回名单,放在宫烛上轻描淡写地烧了:这事儿知道的人可不多,今儿让你来,就是让你把心放到肚子里。
娘娘要臣做什么?毛延寿眼巴巴地望着母亲。
母亲食指轻敲画像上王嫱的右眼下:在这儿点颗丧夫痣。
是。毛延寿接过宫女递来的画笔,颤抖着手蘸满了黑墨,在母亲指定的位置点了一颗大大的丧夫痣,王嫱那沉静的眸子立刻变得黯然无光,甚至看了竟使人嫌恶。好厉害的画工!怪不得那么多秀女要向他行贿!
毛延寿走了。
母亲笑了。
我疯狂地上前亲了母亲一口:母后,您真是太棒了!父皇看到这幅画像,一辈子也不会召见王嫱,他最忌讳的就是丧夫痣!我终于可以和王嫱在一起啦!哈哈!
高兴什么?你给我老实点!傅昭仪和她的儿子可都盯着咱们哪!你父皇的女人是不能动的!母亲冷冷地道:安全起见,我得让掖庭令把她安排到最偏僻的地方,不准你和她见面!
我霎时间感到刚才亲到的是一堆狗屎。
「王嫱」
五年了。
一刻又一刻。一晌又一晌。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十六岁如花花凋谢,十七岁如雨雨飘零,十八岁如风风逝去,十九岁如歌歌哑声,二十岁围棋已下这多子,待今年琵琶弦断有谁听?
五年了。
我的青春苦苦熬。
不知为何皇上总是不召见,却让我来到这里和那些失意的宫女一起来守这冷宫。
是我生得不美,还是我生得太美。
每一年我能看见深宫上空的大雁北来南往。从北向南的大雁我请它们捎去我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从南往北的大雁我请它们带来家乡亲人对我的问候。
不好了,又起火了,大家都快去救火!掖庭令在尖叫:王嫱,你留下看守!我心里好气又好笑,这个疯狂的太子又来了。
「刘骜」
早上我烧了先祖汉惠帝的寝庙,现在趁黄昏我又烧了爷爷的寝庙。
我实在太爱王嫱了,只有祖庙着火才能使母亲不敢背着不孝的罪名不去亲自指挥救火,只有这样我才能抽出身来不顾后果地和王嫱再见一面。爷爷,原谅我,只好对不住您了!
早上,母亲的侄子、二舅家表哥王莽就和掖庭令一起发现了我。王莽说掖庭令啊,你看见谁在放火啦?掖庭令说太太子。王莽说这么大的事儿皇上肯定得知道,咱们立刻进宫把实情禀报皇上如何?掖庭令说也也只好如此了。王莽又说您猜猜看皇上会不会舍得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掖庭令说那那肯定不会的。王莽说那皇上只好说是你我办错了案,把你我脖子上的这玩意儿给喀嚓了!掖庭令当场把裤子吓湿了。王莽顺手拉过一个宫女噗一刀捅进去再抽出来,说这个老女人在这儿呆久了就心怀怨恨,就烧了先帝的寝庙以泄私愤,逃跑时当场被咱们杀死啦。掖庭令说对对对,事实就是这样。我在暗处给他们鼓掌。
王莽临走的时候说,皇上龙体欠安,没多少日子啦,太子就是咱们未来的主人,他想干什么,配合着点儿,懂吗?掖庭令说懂懂懂。我可真是欣赏这样会办事的好表哥啊,将来做了皇帝一定重用他!
实在是按耐不住,黄昏我又放了火。
嫱儿,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王嫱」
他藏在角落里,偷看我胸前绣着的大雁。
我叹了口气: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的,出来坐吧。
他咬着嘴唇,期期艾艾地走出来,坐在我的身旁,不敢说话。
我说:又放火了?
他像个小孩似的点点头。
我苦笑,心里却也挺感动:你再这样,我们都会没命的。
他抬头痴痴地看着我:我愿意。
我不知该说什么,静寂。
他不知该说什么,静寂。
我打破了沉默:我在宫里,外边的事情都不知道。匈奴那边还打仗吗?
他一下子找到了话题,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暂时不打啦。匈奴的单于还到咱们朝里来求亲呢,中午父皇安排我见过他啦。嘿嘿,那老头儿叫呼韩邪,长得怪模怪样的还想找个漂亮的;今年都七十一岁了,还想找个年轻的!父皇为了笼络他,不让大汉和匈奴再打仗,亲口许配五名宗室女儿或者宫女嫁给他,任由他挑!谁愿意嫁个糟老头子去异国他乡啊,征了几天都没征够!父皇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只好命令傅昭仪把她的女儿献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了!哈哈,真解气!
我有些奇怪:傅昭仪的女儿,那不是你妹妹吗?你还笑!
什么呀。他恨恨地道:傅昭仪是我们的死对头,她做梦都想当皇后,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一天到晚找我和母后的错,想让父皇把我们都废了!她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落个这样的下场,活该!
我不禁替傅昭仪的女儿惋惜,唉,她大概和我一样,只有21岁,正值青春貌美,却要嫁给比她大了五十岁的匈奴单于。那呼韩邪若是不久便死了,她以后可怎么办呢?
刘骜见我发呆,便轻声说道:嫱儿,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
我说:嗯。
那你喜欢我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别再骗自己了!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他扳住我的双肩,对我吼叫: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是为你才放的火!
我的泪水涌上美眸。
嫱儿!他把我使劲揽在怀中疯狂吻我的红唇!
我怎么也推不开他,渐渐地软化了……
刘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动父皇的女人!一声尖叫使我们急忙分开。我抬手拭了试滚烫的唇,渐渐恢复了冷静。刘骜悄声说:傅昭仪的女儿。
我要告诉父皇,让他废了你的太子!那尖叫声还在继续:看你妈还敢不敢跟我妈作对!哈哈,谢谢你在祖庙里放了火,不然,我妈怎么会想起让我来到这种破地方,让我在这儿发现你们!哈哈哈哈!
刘骜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火烧祖庙,幽会父妾,够他死两回的了。
你不要笑,火是我放的。我整整玄黑色的裘袄:快要嫁到匈奴了,心里不好受吧?
傅昭仪的女儿愣了一会儿,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你去告诉你父皇,民女王嫱,愿意代替公主远嫁匈奴。我一字一句地说。
刘骜大惊:嫱儿,你疯了?那呼韩邪比你大了五十岁,可以当你的爷爷了!
我不理他,依然面向傅昭仪的女儿:你得告诉你父皇,火是我放的,呼韩邪快要走了,我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让我能够赶得及时间表达我的意愿。
好,好。傅昭仪的女儿像捡了个宝贝,退了几步,转身夺门而出:我马上去告诉父皇,马上去!
嫱儿……刘骜哀叫了一声。
你走吧。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嫱儿,你也从来没有认识过她。我面若冰霜:从此以后,我叫王昭君。
刘骜走了,一步一回头。
等他确已看不见我,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可怜的太子啊,我愿以自己的微贱之躯,来拯救你,来拯救你……
「刘骜」
呼韩邪要回匈奴了,父皇在宫中置下盛大的辞别宴会。酒樽交错、歌舞升平中,父皇一击掌,四名美姬花枝招展,迤逦而出。呼韩邪眯着老眼笑看天香国色,点头称赞不已,这大概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了。嘁。
父皇皱皱眉头:不是还有一个叫王嫱的么,怎么还不见她?
掖庭令笑道:她已经改名叫王昭君了。陛下,您瞧,她来了。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朝宫门外望去。
啊!嫱儿!
她像璀璨的仙女一样款款地走来,丰容靓饰,光明汉宫!
她身穿一袭鲜红的貂裘,顾影徘徊,竦动左右!
凭那毛延寿,怎能画出她那绝世的容华!凭那四名美姬,怎堪来作这天仙的陪衬!
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呼韩邪,这才叫女人,你刚才看到的,那都是猪!
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父皇,这就是你一面也不肯相见,被你在深宫里整整冷落了五年的王嫱!
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母后,这就是按照你的意愿穿上红色的王嫱!
哈哈哈哈……
停止奏乐!父皇忽然情绪失控,大吼一声。
乐声停下,现场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
呼韩斜惊见美人的狂喜顿时僵在脸上:怎么,大汉皇帝要反悔么?
父皇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下:呵呵,君无戏言,朕岂能反悔?她名王嫱,只是一名宫女,不知单于可还中意?
中意,中意!呼韩邪的核桃脸上仿佛再次镀上了一层光:老臣就要王嫱,其余的不要也罢。公主还是宫女,倒不在乎这个。请皇上赐婚!
父皇深吸一口气:好。传旨:赐王嫱绸缎一万八千匹,丝绵一万六千斤,赐封宁胡閼氏,婚配单于!
喜乐奏起,全场欢腾,我的心针刺一般地痛。她,她是为了救我,才舍身远嫁匈奴!看着呼韩邪神魂颠倒的样子,我恨不得立刻拔剑杀了这糟老头子!
母亲瞪我一眼,我慌忙低下头去。
太子,请饮此杯。嫱儿按照规矩走近我,跪下向我敬酒。
此去塞北,旷日久长,临别无所馈赠,这琵琶,你带在身上吧。我拿出一柄圆形直柄的汉琵琶,送给她。
谢太子。嫱儿接过琵琶,拉了拉呼喊邪的衣襟:向太子谢恩吧。
谢太子恩赏。他们老夫少妻双双跪拜,苍苍白发和少女青丝一同在我的眼底下飘舞。
这悲凉的风啊。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母亲的脸上露出如释负重的笑容。
「王昭君」
一路颠簸,来到雁门关外。
过了这道关,就是塞北了。
红色的貂裘那么厚,呼韩邪还一直在马上拥抱着我,我仍然难禁寒冷。
长安城里万人空巷的场面,仿佛还在眼前。那些善良的百姓们列在道旁,对我和呼韩邪指指点点。有的说瞧见没,这就是匈奴的皇帝,叫单于。有的说真羡慕啊,这么大岁数了娶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儿,跟画上画的一样!有的说人家可不是公主,是民女,自愿嫁到匈奴的,佩服呀!有的说当年卫青、霍去病打匈奴的时候,虽然取胜了,可不知死了多少战士,苦了多少百姓,昭君娘娘牺牲自己,换来的是咱战士的性命,是咱老百姓的和平啊!有的说可真苦了这姑娘,才二十一岁啊。我怀抱琵琶,热泪盈眶。
閼氏,你怎么了?呼韩邪问。
没事。我擦擦眼泪,抬手拭了试红唇:单于,我就要离开家乡的最后一片土地了,可以休息一下,让我弹一会儿琵琶吗?
好。呼韩邪说:大家在马背上休息,听宁胡閼氏弹奏琵琶!
我錚然调了调弦音,端坐马背,仰望苍天,远处,一群大雁从南方追来。我抚摸了一遍琵琶直柄,直至弦丝十二柱,漫起悲歌,且弹且唱:“翩翩之雁,远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
随行的人员都听得入神,有人呜咽,有人擦拭眼泪。那天上的雁群排成人字,紧跟在领头大雁之后飞往头顶。
“錚!”弦断了!
那领头的大雁一声哀鸣,从天空一头栽下!
众雁齐声哀唤,扇着翅膀,也从天上翩翩降落,围在那雁的身体之旁不肯离去。
真美啊,这才是平沙落雁!送亲的汉使赞叹。
是宁胡閼氏的美貌吸引了大雁,让它们忘记飞了,都从天上掉下来了!不知谁在打趣,众人欢笑附和。
呼韩邪下了马,拎起大雁观察一番:这是一只受过弓箭重伤的领头雁。
放了它吧。我恳求。
好。呼韩邪对众人吩咐:閼氏说了,大家不许伤害大雁!
遵命!搭箭上弦的匈奴侍卫们连忙放下武器,跟在我们的马后,向寂远的匈奴王庭行去。
「刘骜」
嫱儿走后,父皇的举止有些失常。病榻上的他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掖庭令说皇上,您已经很多天没有临幸后宫了,您看是不是……
来呀,把掖庭令给朕抓起来!父皇冷冷地说:把他丢到猪圈里,让他尝尝跟猪过夜的滋味!
皇上……掖庭令苦着脸被武士架了下去。
王凤,你叫人去把毛延寿给朕找来,朕要问问他,这幅画像……父皇看着嫱儿的画像冷笑不已:怎么就多了一颗丧夫痣!
是。大舅王凤朝他的侄儿王莽使了个眼色,王莽叩头,抱拳领命而去。我分明看见王莽那一抱拳中给王凤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要不左手怎么在右手之下忽然打了一下滑?
把京城的画师,全部给朕杀光!一个也不准留!父皇咆哮之后,剧烈咳嗽,母亲连忙端过一个痰盂,与傅昭仪端来的痰盂刚好碰在一起。
皇上,王政君她是存心的!您也看见了,皇上!她处处和我过不去!傅昭仪哭道:皇上您知道吗?先帝的寝庙就是她儿子烧的,太子烧寝庙是为了去和王嫱私会!女儿,你快说呀!
是的!傅昭仪的女儿跪在地上说:我亲眼看见的!
刘骜!……咳、咳!你这个混账东西!父皇捂住胸口怒吼:史丹,替朕拟旨:废了他的太子名位!连他的母亲一块儿给朕废了!御林军何在?谁敢抗命,当场击杀!……咳、咳!……
母亲跪地哀求:皇上……
扒掉她的红衣裳!朕看着恶心!父皇再次咆哮。
御林军按住母亲,揪下凤冠,扒掉了她那身红衣裳。不知怎么,我竟然有点幸灾乐祸。
史丹救我。母亲呜咽着。
史丹跪伏父皇榻前,磨好笔砚,挽袖待写:皇上,是否立傅昭仪为皇后,她的儿子为太子?
就是这样。父皇喘了一口气:写吧!
唉,那王嫱身在匈奴,不知会作何感想。史丹一边缓慢地书写,一边说:当初,便是为了替下傅昭仪的女儿,她才远嫁匈奴,使陛下永世不得相见的。
别写了!父皇抓起圣旨砸在傅昭仪的女儿脸上。
皇上……傅昭仪哀求。
给我滚!朕不想再见到你们!父皇的声音像塞北的风沙一样冰冷:打入冷宫。
傅昭仪和她的女儿哀嚎着被武士请出殿去。
陛下,那太子和皇后呢?史丹问。
放了吧。父皇长叹了一口气:你们都出去吧,朕,累了。
王昭君走后三个月,父皇驾崩,谥号汉元帝。我顺理成章当上了大汉皇帝,后来,人们叫我汉成帝。
「王昭君」
雁来雁往,快两年了。
刘骜已经做了大汉的皇帝。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是否畏惧他的母亲,还像畏惧老虎一样。我外边穿着红色,贴身穿着大雁的黑。每晚怀抱着琵琶睡觉,总以为怀抱着他。无数次,我抬手轻拭红唇。呼韩邪想要亲它,我坚决地不许碰,那是我永远保存的初吻。
我给呼韩邪生了一个儿子,按匈奴的习俗取名叫伊督智牙师。我无法看到他后来成为匈奴的右日逐王,放弃和大汉的相争到西欧建立了庞大的帝国,但我可以看到呼韩邪喜悦的神情和他前妻留下的长子复株累偷窥我哺乳时那贪婪如狼的目光。我不寒而栗,嫌恶地拉上我的黑衣服。你无法想象他纵横刀疤的脸庞和鹰钩鼻子狼眼睛配上浑身的长毛是怎样的一种丑陋。
刘骜封赏了我的家人,派弟弟王飒到匈奴来看我。皇帝瘦了吗?我问弟弟。
看起来很憔悴。弟弟说:他娶了大臣许嘉的女儿做皇后,封母亲的弟弟王凤做了大将军,王家的人都身居要职,掌握着朝廷的实际权力,他说话根本不算数,什么事都是他母亲说了算。还有很奇怪,宫里的女人全都穿上了红衣服,整个皇宫里到处像着了火一样。
哦。我抬手拭了试红唇:这是呼韩邪送给大汉的玉器、珠宝、骏马,还有请求保境安民、请罢边卒以休大汉之民的奏书,你都带回去吧。
汉使!复株累凶霸霸闯进来:把宝物给我们留下!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等我做了单于,我要打到长安去,把他的宝物全都抢过来!
复株累,你给我退下!我端起一杯羊奶泼到他的脸上。
复株累看了我一会儿,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走出了大帐。
閼氏……病入膏肓的呼韩邪伸出枯瘦的手:等我死了,你就回大汉吧,我知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都在想他。我也知道,你不喜欢复株累,他配不上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姐,我走了。弟弟难过地说。
嗯,去吧,姐就不送你了。我从牙帐里看着弟弟带领使团,随南归的大雁一同远去,悲伤再次浸湿了眼睛。
「汉成帝」
那老头儿死了!我要王嫱回来!我在皇宫里大吵大闹:我要纳她为妃!
现在,你的帝位还不稳。呼韩邪是不错,他的儿子复株累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母亲冷冷地说:如果你召了王嫱回来,复株累就会带领匈奴大军攻打长安!到时,你这个皇帝怕是做不成了!不想别的,你也得想想你爷爷!
爷爷?是啊,他给我取名刘骜,就是想让我成为大汉王朝的千里马啊。大汉的基业,怎能断送在我的手中?
可是蔷儿……
我该怎么办?
下诏吧。母亲说:让王昭君嫁给呼韩邪的儿子复株累,继续她和亲的使命!
我木然写好了诏书,看着宫外的蓝天上飞过的大雁,喃喃自语:先让她嫁给一个老头儿,再让她嫁给那老头儿的亲生儿子,母后啊,我们还不如它。
什么?母亲问。
一只禽兽。我笑了。一笑就再也止不住。
「王昭君」
战马萧萧,人声鼎沸!茫茫雪原上寒风凛冽!
呼韩邪的尸体放在荒冢上,举行天葬。
他的长子复株累在匈奴贵族和士兵的拥戴下继承了呼韩邪的基业,成为新单于。
昨晚他求我嫁给他,说这是匈奴的习俗,父死从子。我拔出匕首架在自己雪白的颈上:要么,让我归汉;要么,让我死!别别别。他慌张跪下求我:我让你归汉,你不要死!我抱着琵琶哭了一整夜。召我回乡的诏书,怎么还不来呢?
单于,今年的草场不好,牛羊有很多都长不满膘,这场雪这么大,咱们的百姓有很多都冻死了!一个贵族说:没有衣服,这些百姓、牛羊过不了冬,咱们还是攻打汉朝,抢些回来吧!
好!复株累脸上的刀疤变了形:派两队人马,一队送还閼氏归汉,一队马上集结到牙帐,听我的训话!
是!那贵族大喜,策马狂奔而去!这马蹄声,在我听来,幻成千军万马,踏进中原,杀戮成河,踏过大批无辜百姓的尸体,伴着千家万户男女的哭声,向着长安城,向着刘骜居住的宫殿,怒奔而去!
我不敢再想。
复株累!随我到牙帐!我厉声喊道。
复株累愣在当地。
单于刚死,你便不听母亲的教诲了么?我怀抱琵琶,径自转身入帐。
复株累跟了进来。侍卫想跟进,他一摆手,侍卫退下。
帐内,炉火熊熊。
我脱去红裘,露出一身动人的玄黑;撕开衣襟,露出我的雪白浑圆的乳房:你不是想看吗?让你看个够!
复株累惊呆了:你……
答应我,你不要攻打汉朝,好么?大汉和匈奴的百姓们,都需要和平。我走近他,用温热的身体贴紧他脸上的刀疤:我的嫁妆,有绸缎一万八千匹,都分给你的百姓们御寒吧;还有丝绵一万六千斤,都拿去让你的牛羊们过冬吧!
复株累脱掉衣服,恶狼一般将我扑到,疯狂地闻我身上的体香。
单于,队伍已经集结完毕了,请您出来训话!那贵族在帐外喊。
告诉他们,我们和大汉和平相处,不打仗了,永远都不打仗了!复株累气喘吁吁,一边忙碌一边回应。
我的脸上溢出微笑,眼泪渗着微笑淌下胸脯。
我的右手,紧紧地抓住那柄断了弦的琵琶。
可怜的天下百姓们啊,我愿以自己的微贱之躯,来拯救你们,来拯救你们……
「汉成帝」
十一年过去了,恍如昨日。
雁来雁往,年复一年。
我曾驾临南郡,静看香溪。
看过了大雁水中游,多自在。
看过了大雁天上飞,多自由。
嫱儿还是十六岁的时候,就常在这里看大雁。也许她托着腮帮,对未来产生过无限美好的遐想。
就是在这里她拯救了她的家人,而后在长安拯救了我,而后在匈奴拯救了天下的百姓们。匈奴和大汉长达150年的战乱划上了休止符,她用她自己的委屈换来了天下的太平。这是怎样一个伟大的女子啊!
能得到她的爱,是我修了150年的福。我真爱恋她那贴身穿着的大雁黑,有时觉得天上飞过的大雁根本就是她,她婉转地鸣叫着俯瞰地下的我。我想和她一起飞翔,然而,我不能。
她把她和复株累单于生的两个女儿送到长安来服侍母亲。长女叫云,我知道她说她思念我了,想像大雁一样从云空里飞来见我;次女叫当,我知道她说她的使命完成了,时至如今也应当让她回来了。可母亲总是说,她是复株累单于的妻子,你只是个第三者,总不能活生生把人家夫妻给拆散吧。我只好日夜祈祷上天:让复株累快点死掉!
我的祈祷发生了作用,复株累真的死掉了!啊哈,啊哈,啊哈!得到这个消息,我几乎像大雁飞翔一样飞到了母亲那里!
母后,复株累死了,我要把王嫱接回来,我要纳她为妃!我狂喊。
她不是王嫱,她是王昭君。她是匈奴的王后,三个孩子的母亲。母亲扫了一眼身旁穿着红色衣服的王氏大臣们:她在匈奴表现不错。复株累死了,就让她嫁给复株累的长子吧!
你疯了?你让她一个人嫁给祖宗三代?我张大了嘴巴:爷爷娶她,父亲娶她,儿子还要娶她?!
我看你才疯了。母亲拂拂红色的衣袖:照我说的去做!
皇上,下诏吧!
皇上,下诏吧!
王氏大臣们,我的舅舅表兄们,齐刷刷跪倒。这宫殿里,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倒退了几步。
皇上,还是下诏吧。贴身的小太监带着哭腔,小声对我说。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瘫坐在凤椅上。
「王昭君」
皇上有旨!
听到这话,我大喜过望,怀抱琵琶冲出牙帐!刘骜,是要来接我回去了么,是要来接我回去了么?我在这地方受够了!你看我美艳不减当年,你看我英姿更胜当年,你看我对你的心意何曾改变?!
红唇为你留着,黑衣为你穿着,琵琶为你抱着!
我像大雁一样飞向来使,我不再矜持我不再无奈,我不再忍受这披在身上许久的红裘,脱了它甩向很远!
皇上有旨:单于亡故,朕心甚悲。着王昭君嫁其长子。钦此!
我的血液刹那间冷却,凝固。
妈妈,妈妈,大汉皇帝让您嫁给我侄子!儿子伊督智牙师在旁边拍手:好好玩喔,好好玩喔。
臣,王昭君,接旨。谢主隆恩。我机械地接过圣旨,猛然低头,咬碎了藏在衣领的毒药丸。
云和当从汉使身后跑过来:妈妈,您吃了什么?嘴角怎么流血了?伊督智牙师也慌忙抱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孩子们……我走了……你们长大以后……永远不要和汉朝为敌……我说:……把我葬在大黑河畔……让我能看见……去往汉朝的大雁……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要看见……
嗯……孩子们泣不成声。
我笑了。
万里洁白的天空上,一群大雁正在那里翱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那是童年多么美好的梦。
当啷。我怀中的琵琶掉在地上,圣旨盖在它的上面,像一页被风翻看的书。
「汉成帝」
王嫱死了,就在接到我圣旨的那天服毒自尽。
她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一个刚烈女子的反抗。
她换来的和平仍在持续。
听说她埋葬的地方叫做青冢,刚好三十三米高,像在诉说她来到世上走过的这三十三个年头,又像是千年以后人们计算出来那样,昭君出塞的年代,恰好是公元前三十三年。凉秋九月,塞外草衰,一片枯黄之中,只有那青冢之上,草色青青,风景迷人。笼盖四野的黄昏和风尘漫漫的大漠,什么都可以无情吞噬,却惟独消化不了这高大雄伟的青冢。
南来的大雁在青冢上落脚。
北往的大雁在青冢上栖息。
我知道那些大雁的羽毛,全都是黑的。北边那条河,也叫大黑河。我常想世上的事情怎么总是这样巧合呢?
这天赵飞燕在人们托着的大盘子里轻盈起舞,像大雁一样翩翩。我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我发现她有些不对劲,细看去,她穿了一身红衣!
脱了,把它脱了!我大怒:是朕没有告诉你?朕讨厌红色!马上把它换成黑的,快!
赵飞燕仓惶下了托盘。
我望望满宫的黑色,余怒未消。
贴身太监说:皇上,咱不生气,咱还是去坐飞行殿吧!
嗯。我点点头。
飞行殿是我自创的宫殿,方一丈,跟一般的龙辇差不多,就是颜色玄黑,木质轻巧。
我坐在殿中,闭上眼睛:开始吧!
是!御林军壮士们抬起飞行殿,飞快奔跑起来。
快、快!哈哈哈哈,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我狂笑,我大叫:小的们,你们说我是什么?
皇上是大雁!壮士们边跑边答。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咚!壮士们没了力气,飞行殿跌落在玉阶上。
……
……
我哭起来。
青年孙宜卿2008年11月4日~6日写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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